
對我而言,“父親”一詞是思念的刺,我清楚地記得從何時起我便不敢再提起這個詞,仿佛一念出來就哽咽了,但我能感覺到它的根還在逐年長大,盡管很多記憶在歲月里消散了。
妄擬古人多年少,浮生微命任平生;
最是盛世不見君,望盡天涯且余悔;
黯然落暉不由人,莫待追憶徒惘然;
這般不易心自切,夢回相守何人聽?
終不似少年夙愿,斷不該仗劍沖天;
只道是醉時還思,欲說還休催人淚。
或許是受前不久熱播的電視劇《山海情》的影響,回憶著我見證過的、一段相似的歲月變遷。如黑色暴風中長途搬遷的騾車隊;嚴寒的冬月下卻穿著背心翻整田地的年輕夫婦;整個村子都住在地窩子,屋頂常掉下來一條牲畜的腿,于是炕上、灶頭到處都是雜草和灰塵;一年到底也只休息一天,殺一只雞就能全家把年過……驀然回首,這滄桑歲月堪比戲文,唯有甚之又甚罷了。
也或許是最近有幾位親人不幸相繼離世,回憶許久,淚水竟模糊了這些熟悉的容顏。必是我多年未回故里,連同那些個期期盼盼,都于年年歲歲中流失了、也空負了。現在我多希望他們在另一個空間相伴,現在他們的隊伍應該也在逐年壯大吧,這份扭曲的慰藉讓我有些舒心——他們應是不孤單了。
也或許是家里最近處置了父親在時置辦的一些家當。父親隨爺爺是一名鄉村醫生,只是莊家地里的收入更好一些。這些銹跡斑斑的笨重農機在別人看來無非就是一堆破銅爛鐵。然而,在我看來卻是父母努力改善生存條件的見證者,是幾代家當的更新換回的。來時路上多不易,那上面的每個磨痕都是一段故事,是上一代人悲喜與血汗鑄成的青春往事,是我們這一代能從大山走出,走向城市的功臣。隨著時間那一道道刻痕在內心里更是沉甸甸的,已經蘊含了無數的深情與魅力,我時常想一把抓住卻再也回不去了,唯有在后來面對生活變故時,回想他們曾經的艱難,會表現的更坦然、更勇敢、更堅定。
隔著千山萬水,我似乎又看見杖朝之年的奶奶扔去拐杖,用她那雙干癟了的手撫過那些年久的、冰冷的鐵疙瘩,像是在撫摸戰場上留下的傷疤一樣,跟著思緒一遍遍的停留在那長長的凝望和無聲的嘆息之中,那一刻的時間仿佛為之凝固。隔著手機視頻,我發現她臉頰上黝黑的皺紋里有淚花,只是這些被淚水占據的褶子隨著年歲越來越深沉了。
在這深夜獨處時,對這世界、對生命更徒增感觸如是。是啊,曾經多么精彩的生命在書寫著守護,恍如一瞬,全部的記憶、連身邊最燦爛的故事和笑顏一起消失、幾近暗淡。時光啊!那些花兒用一生盛開的事跡將來若無人知曉,那他們經歷那一路的顛沛流離、又被您悄悄然抹去痕跡的意義是什么呢?我們一代代人終將歸于這悲壯,那生命的意義和終點又是什么呢?
須臾間,人生已過30余載。盡記不起有幾次去真切的細數過往的時候,小時候的我,常被父親稱為“次貨”,記得父親說過“沒人喜歡這么辛苦的活著,但是生活就是這么殘酷,你不拼命努力,就只能碌碌無為”。有那么一個夜晚,破舊的土坯房,昏暗的燈光,勞累了一天的父親,在給給我和弟弟置辦學習用品,將五色紙中的白紙裁成小塊,配上牛皮紙封皮,用針線裝訂成一本本演草本,父親撫摸著我和弟弟的頭對母親篤定的說“我們家幾代人都是農民,我就不信我供不出一個大學生”……當時我和弟弟趴在炕沿上寫作業,看著父親堅定的眼神,和對我們的期望,那是我們第一次對大學有了向往,也就是從那時起心中有了上大學的念頭,因為父親口里的大學,可以改變很多,包括可以走出農村,過上更好更幸福的生活。
上世紀九十年代,貧瘠的祁連山深處,山高路遠、耕地有限,灌溉全靠雨水,加上生態環境遭到多年放牧的破壞,致使井泉鄉經濟逐年萎縮,當地人的生活狀況迫切需要尋找新的出路。然而,這里沒有改革開放的春風,也沒有豐富的自然礦產資源,在縣政府號召下,當地農民自愿報名移民至騰格里沙漠沿線開荒,重建新的家園,爺爺給父親和三個叔叔都報了名,希望他們能以此改變生活現狀。
因為還沒有修路,騾車隊只能沿著干河開啟奔赴希望家園的遷移,天朗氣清,對于遠行的勇士們來說這的確是個好天氣,雖然只需一天的行程,但他們準備了很久。一路上,男人們一邊趕車一邊探路,分析著方位,他們的車中拉的除了鍋碗瓢盆、面粉等日常用品外,還有婦孺老幼,當然也有一些家庭選擇讓老人孩子暫時留守在山里的老屋,等待下一批轉移。大約到了下午4點,正當大家為繞過下一個河灣就快到新家而興奮時,忽然天色有變,本來晴朗的天空頃刻間黑云壓頂,勇士們見天氣驟變兇猛,騾車隊趕緊鉆進一處三面圍沙的漩渦躲了起來,本以為只是一場大雨即將降臨,沒想到卻是只在傳說中才聽過的“黑風”。頃刻間,天地昏暗,狂風暴雨夾著沙石,瞬間的昏暗更使所有人不知所措,眼睛無法睜開,呼吸感到困難,鼻腔里吸進的全是沙土,動物們更是受到了驚嚇,反應過來的人本想高聲呼喊什么,一張嘴就是一口沙子,于是趕緊拿衣服捂住口鼻再提醒大家,但是咆哮的黑風中什么也聽不見,什么也看不見,男人們倒是個個機靈,一邊按住套車的騾子們,盡量和大家圍聚到一塊就地下蹲,一邊讓女人們抱著孩子鉆井被子里別探頭,那些隨行的其他牛馬有的已經在驚嚇中掙脫韁繩,在風中凌亂的狂奔,然已無暇被顧及了……,就這樣,他們無聲的、堅強的站在那里,等待大風過去。不知過了多久,風和雨才稍停熄了,但是此時天依舊是黑黑漆漆的,大家好不容易才把那頭走失的牛找到,聽說是在亂跑時掉進淺坑里嚇得再沒敢動,直到被大伙找到。接受了大自然的無比熱烈的歡迎儀式,騾車隊又開始了剩下的旅途,因為當晚的天色要比平時更黑,行進速度更加緩慢,等摸到地窩子的時候已經很晚了。在昏黃的燭光下,大家才看清楚這一身泥土,一個個如同剛從土里鉆出來……而這一夜,遠在山里的奶奶也是擔心的一夜沒睡。
領略了自然的嚴酷,但沒能讓他們打退堂鼓,盡管這里除了沙漠別的什么都沒有,但他們利用智慧與雙手,去推開沙地、翻整耕地、接電進村、打井灌溉、修路栽樹等,幾年的改善,地窩子變成了土坯房,黃沙漫天變成了一片綠海,地下水的灌溉更讓莊家地里的收入增多了,父輩們償到了付出的蜜汁,個個笑開了花。在這場如火如荼的治沙工作和家園建設中,同樣改變了騰格里沙漠的本來面貌。現在想來,這次移民徹底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和命運,另外還解放了父輩們的思想觀念。盡管后來由于各種原由,小叔移民到哈密,三叔參軍后留在了西安,只有二叔和父親一直留在這里生活,但是他們都明白了只有打破陳舊思想才能謀出路的道理,并鼓勵我們這一代去勇敢的跳往更大的舞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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